夏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老宅的雕花木窗，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。我蹲在八仙桌前，看着奶奶布满茧子的手指在绣布上穿梭，银针与丝线碰撞出细碎的声响，像极了童年时她哼唱的童谣。

奶奶的针线盒里总躺着各色丝线，像一罐打翻的彩虹。她教我认绣线时，会指着深蓝的丝线说这是天空的颜料，绯红的线是晚霞的余晖，银灰的线是月光流淌的痕迹。我学针法时总把丝线绷得歪歪扭扭，奶奶便用竹针轻戳我的额头："绣花要像品茶，手要稳，心要静。"她绣的百子千孙图里，每个娃娃的衣褶都藏着故事，连襁褓上的云纹都绣得能看见天上的星宿。

最难忘是那年春节，奶奶让我绣门楣上的福字。我按照她教的"万"字纹路绣了三天，却总把"福"字的最后一笔扯断。她默默拆掉重绣，指尖被针尖磨得通红。"十字绣是门心法，针脚要藏，线头要藏，连失误都要绣进云纹里。"她拆开我绣歪的"福"字，在边缘补了朵暗纹山茶，"你看，这朵花比原来的更生动了。"

后来在博物馆做志愿者，我遇见了明代缂丝屏风。那些用通经断纬技法织就的龙凤，针脚细如发丝却暗藏机关，金线在光影中流动如星河。讲解员说这是匠人用三百年光阴织就的时光胶囊，我突然想起奶奶说的"绣花要绣魂"。她教我绣的十二生肖图里，每只动物的瞳孔都留了针脚，她说那是留给观者想象的空间。

去年整理老宅阁楼，翻出奶奶的《绣谱》手抄本。泛黄的宣纸上，工笔勾勒的针法图旁记着："春绣柳，夏绣荷，秋绣菊，冬绣梅。"最末页夹着张泛黄的照片，是1958年她作为绣娘参加劳模表彰大会的场景。照片里她穿着月白对襟褂子，胸前别着大红花，背后是绣着五星红旗的屏风。

如今我开起了绣坊，教孩子们用现代丝线绣数字电路板、赛博朋克风的水墨画。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总把丝线缠在手指上，我教她编中国结时说："你看这结，就像绣线在说话。"她突然仰头问："老师，绣线会不会把故事都织进布里呀？"我笑着指向墙上的星空图，那是奶奶临终前绣的最后一幅作品，每颗星星的丝线都留了针脚。

暮色漫进绣坊时，我常听见丝线与绣布的私语。那些穿梭的银针仿佛穿越时空的信使，把老宅檐角的雨滴、博物馆的晨光、孩子们眼里的星光，都绣进经纬交错的纹样里。当夕阳把最后一缕金线照在绣布上，我总想起奶奶的话：十字绣不是绣布，是绣时间，绣人心，绣文明的血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