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桠，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我蹲在巷口数着砖缝里新生的青苔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，这条青石板路还是条泥泞的乡间小道。那时每逢雨季，父亲总得踩着木屐在泥浆里跋涉，裤腿沾满黄泥，回家后要在门槛上站上半晌才能抖干净。

村口那座石拱桥是记忆里最固执的见证。桥身两侧的青苔每年都要被冲刷掉一层，露出底下的麻石纹理。去年冬天，镇上铺设了柏油路时，工人们把整座桥都拆了重建。新修的桥面平得能照见人影，桥墩上立着"乡村振兴示范工程"的铜牌，倒映在河面的波光里，像块突兀的银币。不过每天清晨，仍有老人扶着斑驳的旧桥栏晨练，他们说新桥太滑，不如老石桥踏实。

最让我惊讶的是村东头的稻田。十年前这里还是片抛荒的水塘，去年突然竖起风力发电机的钢架。叶片转动时发出嗡嗡的声响，惊飞了栖息在稻草堆上的白鹭。村里开明的老人在田埂上支起遮阳棚，给游客讲解"新能源+生态农业"的规划。我看见穿汉服的姑娘们举着自拍杆，在太阳能路灯下合影，光影在她裙摆上流转，恍若回到奶奶讲的《牛郎织女》。

老祠堂的翻修工程最让我动容。原本歪斜的飞檐在工匠们手中重新舒展，檐角悬着的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。原本要拆除的雕花门楼保留下来，只是用3D打印技术修复了残缺的雀替。村支书特意请来八十岁的木匠王爷爷监督，他说"老手艺不能丢"。如今祠堂成了非遗展示馆，我看见孩子们踮着脚看全息投影的《清明上河图》，玻璃展柜里躺着曾祖父的铜烟杆，在射灯下泛着温润的光。

村小学的操场成了我最近常去的地方。曾经漏雨的瓦房变成了多媒体教室，红砖墙上爬满爬山虎。操场边的梧桐树被移栽到文化广场，树根处垫着防滑地砖，树干上系着游客挂的许愿带。去年校庆时，我看见毕业二十年的校友们带着孩子来认领老树，他们用手机扫描树干上的二维码，就能看到当年种树时师生们的笑脸。

暮色四合时，我常去村史馆的阁楼看老照片。泛黄的相纸上，1958年的集体劳动照片里，人们戴着草帽挑粪，牛车陷在泥里；1992年的照片中，砖混结构的厂房正在封顶，烟囱冒着黑烟。最新那张照片是今年春节拍的，无人机航拍的全貌里，光伏板像蓝缎子铺满山坡，传统夯土房与现代玻璃幕墙比邻而居，晚霞把整座村庄染成琥珀色。

归途经过新修的河堤，智能路灯自动调节亮度，太阳能板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。对岸的生态湿地里，白鹭掠过水面，翅膀划开粼粼波光。我忽然明白，家乡的变化不是简单的推倒重建，而是像老屋梁柱与新型材料共生的木构建筑，在保持筋骨的同时注入新血。那些消失的老手艺在创新中重生，那些斑驳的往事在发展中延续，就像村口那棵老槐树，虬结的根系依然深扎土地，却向着星空生长新的枝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