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晚风裹挟着槐花香,穿过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时,总会把我的书页吹得哗哗作响。爷爷的蒲扇在藤椅上轻轻摇晃,竹篾条间漏下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,在泛黄的《唐诗三百首》上跳跃。那时我总爱蜷在竹席上,看爷爷用苍老的手指蘸着井水在石板上写诗,墨汁未干就被知了偷走半边"明月松间照"。
记得某个夏天的傍晚,我偷溜进镇上的老茶馆。木格窗棂外蝉鸣如潮,茶馆里却飘着茉莉香片特有的清苦。穿青布衫的茶博士用铜壶高冲,水雾漫过雕花窗格,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光斑。我蹲在门槛上数青石板上蚂蚁的队伍,突然被竹签串起的糖葫芦勾住目光——那抹晶莹的红色在暮色中像凝固的晚霞。卖糖人的老汉捏着铁勺在棉纸上勾线,糖丝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蝴蝶,我攥着最后几个铜板,看那蝴蝶被晚风托着,轻轻落在槐树新抽的嫩芽上。
到了冬天,灶膛里的柴火会噼啪炸开星星点点的火星。奶奶的蓝布围裙沾着面粉,在蒸汽里洇出深浅不一的圆圈。她总把冻得通红的我的手按在热气腾腾的蒸笼上,让我感受面皮在掌心膨胀的触感。最冷的那天清晨,我发现窗台上摆着个雪人,红萝卜鼻子歪在嘴角,棉絮做的棉袍被北风掀开一边。奶奶说这是灶王爷的使者,要我在除夕夜留盏长明灯。
转眼到了秋天,稻田里的稻穗开始低头。我和堂弟在田埂上追着蜻蜓跑,草叶上的露水沾湿了裤脚。爷爷的草帽被风吹落田里,我憋着气跳进水田,却看见他正弯腰捡拾被暴雨打落的稻穗。那些沾着泥浆的稻粒在阳光下泛着金光,像撒在蓝布衫上的星星。收完庄稼的傍晚,全家人围坐在晒谷场,听爷爷用旱烟杆敲打竹筒,那声音在暮色中荡开涟漪,惊起一蓬麻雀。
去年回老屋,发现那棵老槐树只剩半截树桩,树根处却冒出几株野槐花。石板路上的蚂蚁队伍依然络绎不绝,只是再没人用铜壶冲茶,也没人捏着铁勺做糖人。灶膛里的火光早已熄灭,但奶奶围裙上的面粉印,爷爷蒲扇的竹香,还有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蝉鸣与稻浪,仍在记忆的褶皱里轻轻摇晃。或许童年就像晒干的稻谷,表面褪去光泽,内里却沉淀着最饱满的香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