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初临时分,檐角铜铃被晚风惊动,叮咚声里忽然浮起一抹清辉。那抹光晕自东天漫过,像被揉碎的琉璃倾泻在黛色屋脊上,瓦楞间栖着的麻雀扑棱棱飞起,惊散了满地银杏叶。秋夜的月亮总带着三分凉意,七分温润,恰似母亲织就的葛布,裹着整个季节的凉意与温柔。
当月亮攀上中天,整座庭院便成了银色的棋盘。我常搬来竹藤椅坐在天井中央,看月光在青砖地上流淌。砖缝间新翻的泥土泛着湿润,那是昨夜暴雨留下的痕迹,此刻却与月光交融成朦胧的雾。邻家阿嬷总在此时摇响铜铃,惊醒了睡在竹筛里的狸花猫,它伸懒腰时抖落的绒毛,落在我的粗布鞋面上,像撒了一地的星屑。
最妙的是霜降后的满月。那夜我随祖父去城郊拾柿,漫山红叶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。祖父说:"秋月最懂农事。"他粗糙的手指抚过树皮上的裂痕,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与满地柿叶叠成一幅水墨画。归途经过石桥,桥洞下泊着几叶扁舟,船头坐着戴斗笠的老汉,橹声欸乃搅碎了桥下的月影,碎银般洒在粼粼波光里。
寒露时节的月亮最是清冷。某夜与友人饮酒,忽见酒盏中浮起半枚月亮。友人笑称是"杯中月",我却想起白乐天"月有阴晴圆缺"的句子。酒坛里浮着新酿的桂花酒,琥珀色的酒浆里沉浮着几瓣干枯的桂叶,月光穿过窗棂斜斜照进来,竟将桂叶的影子投在粉墙上,恍若悬在空中的第二个月亮。友人取来琴弦,弹奏《平沙落雁》,琴声与月色在屋檐下缠绵,惊醒了梁间打盹的燕子。
立冬前夜,我在溪畔遇见采药人。他背着竹篓蹲在青石上,月光将他的轮廓镀成剪影。篓中紫苏与白芷混着月光的光晕,仿佛盛着整个秋天的药香。他指着对岸的芦苇荡说:"秋月照见药性。"我忽然明白,这轮明月原是天地间最灵动的药引,将寒暑温凉调和成生命的韵律。芦苇在风中沙沙作响,月光将我们的影子连成一道蜿蜒的银河。
腊月清晨推窗,发现霜花在瓦楞间织就银网。昨夜的月光凝成薄冰,覆在井台边的青苔上。邻家孩童举着竹竿敲打冰面,清脆的声响惊醒了睡在冰窟里的田螺。我捧起一捧井水,看阳光穿透冰层,将秋月的余晖与冬日的晨光揉在一起。冰面裂开细纹,像秋日月圆时那道温柔的弧。
暮春时节回乡,忽见庭院里的银杏树又抽新芽。老槐树下摆着石桌,石桌上残留着前年中秋的酒渍,像凝固的琥珀。月光从枝叶间漏下来,在石桌上织就细密的网。祖父留下的黄铜香炉里,沉香灰已积了半寸厚,那是他生前每日焚香时落下的月华。我点燃新采的艾草,青烟袅袅升起,恍惚间又见那轮秋月悬在槐树枝头,照着祖父布满皱纹的脸。
如今每至中秋,我总在庭院摆设青瓷茶盏。当月光漫过窗棂,便将新焙的龙井投入茶汤。看碧色茶烟袅袅升起,恍惚又见那年的秋月,将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粉墙上。茶汤渐凉时,瓦楞间的麻雀又开始了夜间的絮语,而月光依旧温柔地漫过青砖,将整个庭院浸在凉丝丝的银辉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