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在耳畔织成细密的网，我蹲在老宅的院墙边，指尖抚过青砖上斑驳的苔痕。母亲正在往藤编箱里码放青瓷茶具，父亲把竹篓里的枇杷分装进报纸包。院角的石榴树垂下红玛瑙般的果实，空气里浮动着新茶与果香交织的芬芳。这是祖父生前最爱的茶席，此刻即将随我们踏上三百公里的高铁，去往从未涉足的江南水乡。

高铁穿越隧道时，我蜷缩在靠窗的座位上，看暮色像打翻的松烟墨在玻璃上晕染。邻座的老先生捧着《浮生六记》，书页间夹着干枯的玉兰瓣。他说起年轻时在苏州当学徒，跟着老师傅在虎丘塔下摹写《寒山寺》碑文，笔锋被寒山寺的雨水泡得发软。这让我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，枯瘦的指节几乎要掐进我掌心，呢喃着"要去看那座塔"。此刻高铁正掠过太湖，粼粼波光里倒映着千年时光，我忽然明白远行不是逃离故土，而是带着故土的根系去触摸另一种天空。

在乌镇西栅的清晨，我遇见了穿蓝印花布的老阿婆。她蹲在青石板上浆洗被单，木槌起落间，水面漾开层层涟漪，惊散了芦苇丛中栖息的翠鸟。阿婆说这水是典型的太湖水，能照见云影天光。我掏出祖父的紫砂壶，用她家的井水泡开龙井，茶汤在壶嘴划出琥珀色的弧线。阿婆忽然用吴侬软语哼起小调，唱的是祖父年轻时写的采茶歌，我这才惊觉那曲调竟与老宅屋檐下的风铃如此相似。原来有些旋律会穿越山河，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鲜活起来。

夜宿姑苏城外，我在平江路的评弹馆听见弦索铮鸣。说书人操着吴语讲述《白蛇传》，忽而转为北京腔调讲《三侠五义》，又夹杂着粤语童谣的片段。邻桌的年轻人笑着用手机翻译，屏幕蓝光映着他们困惑又兴奋的脸庞。这让我想起祖父书房里的那套《说岳全传》，书页间夹着不同年份的批注，从繁体字到简体字，从工楷到行草，像不同时空的对话。原来远行真正的意义，是让故乡的种子在异乡的土壤里开出新的花。

返程前最后一天，我在寒山寺遇见位抄经的老僧。他正在给游客讲解"枫桥夜泊"的意境，忽然转头问我："小友可知张继为何在月夜登船？"我望着寺前流淌的运河，想起祖父教我写的"月落乌啼霜满天"，突然懂得古诗里的留白，恰似远行时留在原地的那个问号。老僧将一方寺庙的朱红印章递给我，说此去若遇迷途，可敲击此印。印章上"姑苏"二字被岁月磨得发亮，像祖父留下的那枚铜钥匙，总在某个转角突然开启记忆的门环。

高铁启动时，我摩挲着母亲塞进行李箱的桂花糖藕。糖丝缠绕的形状，与老宅门楣上盘曲的木雕竟有七分相似。窗外飞掠的稻田与故乡的梯田渐渐重合，我忽然懂得远行是生命长河里的支流，最终会汇入同一片汪洋。那些在异乡触摸到的星光、听到的歌谣、尝过的茶香，都会化作年轮里细密的纹路，在某个春夜被月光轻轻翻动，散发出穿越千山万水的芬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