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周末的傍晚,我正蹲在院子的石榴树下捡掉落的石榴籽,忽然听见铁门发出吱呀的响动。透过门缝望去,一个穿着灰布衫的陌生人站在暮色里,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,像棵被风吹弯的老槐树。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时,我看见他的袖口磨得发亮,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袖管。
"请问..."他的声音像浸过秋水的石板,带着某种奇异的回响。母亲慌忙放下沾着面粉的围裙,我注意到他右眼蒙着块靛蓝的绸布,左眼瞳孔在暮色中泛着琥珀色的光。他伸手要敲门环,母亲却已经开了门,寒风卷着枯叶扑了我们满身。
客人跟着母亲进了堂屋,我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总在微跛,像是提线木偶的关节生了锈。母亲给他倒茶时,我偷瞄见茶盏边缘有道裂痕,裂口处嵌着粒暗红色的石榴籽。客人接过茶盏时,左手食指在杯沿轻轻叩了三下,茶汤漾起的波纹在烛光下泛起细碎的金光。
"敢问先生从何而来?"母亲端着果盘坐在太师椅上,客人却对着墙角的八仙桌发起呆。我数着他布满老茧的拇指,突然发现那根拇指关节处有道月牙形的疤,像枚褪色的铜钱印。当他转身取琴时,我看见他背上斜挎的琴囊绣着朵半凋的梅花,针脚歪斜得如同醉汉的步态。
那把古琴刚放在八仙桌上,暮色忽然变得粘稠起来。客人用盲文琴码定位时,指尖在琴弦上跳跃的轨迹竟比我们这些能看见的人更精准。他弹奏的《流水》没有半点水声,却让窗外的枯枝都跟着摇晃。母亲屏住呼吸时,我看见他左眼的琥珀色光芒暴涨,仿佛要把整个房间烧成熔炉。
"这曲子该叫《无目之江》。"他突然开口,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,"当年我在大漠遇见个失明的琴师,他说看见的未必真实,听见的未必虚幻。"我摸着茶盏裂痕处的石榴籽,突然觉得掌心发烫。母亲端着糕点进来时,发现客人正用盲文纸在记录什么,那些凸起的圆点在烛光下像跳动的萤火虫。
最不寻常的时刻发生在月全食的凌晨。客人教我们用盲文触摸他的脸庞,布满皱纹的额头像干涸的河床,右耳垂的痣是粒小小的黑石子。当我们指尖触到他的喉结时,他突然哼起调子,母亲和我也跟着哼,三个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交织成网。露水打湿的青石板上,倒映着我们三个模糊的影子,仿佛被月光浇铸的雕塑。
黎明前客人要离开时,母亲往他布袋里塞了包石榴籽。他摸着那包种子,突然从琴囊里取出枚铜钱,钱眼处刻着"永昌"二字。当他叩击门环三声离开后,我发现那枚铜钱正躺在母亲掌心,背面刻着与茶盏裂痕相同的月牙疤。
此刻我坐在石榴树下,那些被风吹散的暮色又聚拢了。母亲说那客人后来成了镇上的琴师,总在月圆之夜为盲人弹琴。而我始终记得他教我们触摸琴弦时说的话:"看见的不过是世界的皮囊,听见和触摸的才是血肉。"石榴籽在掌心慢慢发芽,我忽然明白,有些客人带来的不是过客的足迹,而是让世界裂开细缝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