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，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我蹲在巷口的石阶上剥毛豆，豆荚裂开时清脆的声响惊飞了檐角的白鸽。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午后，我总爱跟着阿婆去镇东头的豆腐坊，看石磨转动时溅起的豆沫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

那时的青石巷还保留着民国初年的格局，红砖墙缝里探出几簇野菊，墙根下蜷着晒太阳的老黄狗。镇口的石拱桥被洪水冲断过半，人们用毛竹和麻绳搭了临时桥，过桥时总得提心吊胆。最热闹的当属每月初四的赶集，整条街摆满竹编的簸箕，蓝印花布的围裙在风中招展，卖菱角的阿伯会从破木箱里掏出用荷叶包着的薄荷糖，糖纸上的美人痣总是被孩子们抠得只剩个白点。

去年秋天我回乡时，发现石桥两侧多了两盏太阳能路灯。曾经歪斜的砖墙被抹平刷白，墙绘上画着戴VR眼镜的少年和遛智能狗的老夫妻。最让我意外的是镇西头那片废墟，原本堆满旧家具的空地如今建起了玻璃幕墙的文创园，旧货市场改造成了非遗展示馆。穿汉服的姑娘在青砖墙前直播，弹幕里飘过"这布料是定制的吗"和"求同款"的弹幕，背景音里隐约传来评弹声。

环境的变化最显眼。记得小时候暴雨后巷子里能积半尺深的水，现在雨污分流系统完善，积水点都装上了排水泵。河岸边原本堆满泡沫箱的垃圾山变成了生态湿地，芦苇丛里立着"鸟类迁徙观测点"的木牌，有白鹭在晨雾中掠过水面。不过阿婆常念叨，老井里的水还是甜，只是井栏上多了二维码，扫码就能查水质报告。

生活节奏的变迁最值得细说。豆腐坊改成了网红咖啡馆，老板用石磨做冰沙，豆香混着咖啡香在玻璃窗里飘荡。裁缝铺变成了电竞酒店，老板把老式缝纫机改造成电竞椅的靠背，墙上挂着"五杀送旗袍改缝"的牌子。最魔幻的是镇小学，原来的红砖校舍保留下来做研学基地，新教学楼里却装着全息投影仪，孩子们在3D地图上找家乡的方位。

但变化最动人的地方藏在细节里。清明祭祖时，我看见几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用无人机航拍祖坟，手机屏幕上实时显示的定位图让老人们直揉眼睛。中秋夜，老戏台前摆着汉服快闪秀，年轻人用电子票务系统买票，老戏迷们却固执地攥着纸质票根，说"机器票没有墨香"。菜市场里，智能摊位旁边 still坐着卖栀子花的老妪，她用手机直播卖花，但花束上还是系着红绳，她说"机器包的塑料带扎手"。

前些天在文创园的咖啡厅写生，听见两位老人争论："现在的年轻人只会刷手机，哪像我们当年..."话音未落，穿汉服的姑娘端着绘有水墨画的蛋糕走来，手机突然响起视频通话，镜头里是北京的老同学正在直播带货。老人愣了片刻，突然笑起来："这机器倒是比我们当年使着顺当。"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，恍惚间我看见二十年前的阿婆就坐在对面，膝盖上放着毛线团，膝盖上蹲着晒太阳的白猫。

暮色渐浓时，我沿着河堤散步。智能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，河面倒映着霓虹与星月。卖糖人的老伯支起摊子，不过他面前的平板上贴着二维码，游客扫码就能定制糖人。远处传来评弹声，混着电子琴的改编旋律。我买了串糖葫芦，山楂核上刻着"家乡记忆"四个字，糖壳在路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。

回程的火车上，我翻开手机里的照片。对比着二十年前泛黄的老照片，现在的高楼在镜头里像积木般整齐。但真正让我眼眶发热的，是老照片边角卷起的裂痕里，藏着几粒当年的毛豆，在岁月里慢慢变成了深褐色的琥珀。或许所谓变化，不过是老树新枝，根系仍深扎在原来的土壤里，年轮里藏着的故事从未褪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