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阳光像融化的蜜糖,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,在蝉鸣声中浸润着整个村庄。老槐树的影子在砖地上缓慢爬行,斑驳的光影里藏着孩子们追逐的纸鸢,也藏着老人们摇蒲扇的剪影。我蹲在井台边,看水桶倒影里自己的眼睛被晃成两汪琥珀色,忽而听见身后传来木桶碰撞的闷响——是二婶提着新摘的黄瓜要分给左邻右舍。
村东头的老井是最懂夏天的。清晨五点,井绳便被抽得吱呀作响,井水裹着薄雾升腾,在朝阳里凝成晶莹的水珠。孩子们赤着脚踩在井沿,看水面浮起一层层涟漪,惊得几尾红鲤摆尾潜入深潭。最热闹的是正午,家家户户的竹帘都支棱起来,竹帘后探出青瓜、西红柿和刚摘的桑葚,水灵灵的果香混着井水的清凉,在热浪里酿成沁人的酒。二婶总爱把井水泼在石阶上,水花溅起时,她布满皱纹的脸会绽开比荷花还大的笑容。
稻田里藏着夏天的韵律。芒种刚过,稻穗便开始灌浆,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竹编的斗笠。父亲踩着水田里的木犁,裤管卷到膝盖,脚踝沾满泥浆。我蹲在田埂边数蜻蜓,看它们透明的翅膀掠过水面,惊起细碎的波纹。黄昏时总能在田垄间遇见戴草帽的田鼠,它们抱着饱满的稻穗往洞里跑,像举着金灿灿的灯笼。当最后一缕霞光染红天际,老农们扛着锄头回家,汗湿的脊背在暮色中弯成问号,而田埂上已铺满他们踩实的泥土。
夏夜是萤火虫的舞台。七点刚过,西边的天空就飘起鱼肚白,露水打湿了草叶上的星子。我摸黑钻进芦苇荡,踩着咯吱作响的草茎,看萤火虫从草尖升起来,忽明忽暗的光点像撒落的碎钻。有时能听见远处蛙鸣与蟋蟀对歌,声波撞在荷叶上,溅起的水珠沾湿了裤脚。最惊心动魄的是看见萤火虫群掠过水面,成千上万的光点汇成流动的银河,惊得白鹭扑棱棱飞起,翅尖扫落几颗星星。
夏天的记忆总与食物相关。清晨的菜汤里浮着紫菜和虾皮,油花在汤面绽成金色的花;晌午的凉粉切得薄如蝉翼,红糖水浇上去,甜香能勾住飞过的苍蝇;傍晚的绿豆汤用井水冰镇,瓷碗磕碰声里混着竹帘的沙沙响。最难忘是立夏那天,奶奶在灶台前蒸槐花饼,蒸汽裹着槐花香漫过窗棂,混着墙角薄荷的清苦,在热浪里酿成记忆的酒。如今我总爱在厨房熬绿豆汤,看水汽爬上玻璃,恍惚又看见奶奶用蒲扇驱赶蚊子的背影。
当蝉鸣渐弱于风声,夏天的余韵还留在晒干的稻谷里。我蹲在晒谷场边,看麻雀啄食散落的谷粒,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竹笛声。循声望去,是三叔公在吹《鹧鸪飞》,苍凉的调子裹着夏风,穿过晒得松软的稻谷,惊起一群灰喜鹊。暮色四合时,家家户户的灯笼次第亮起,晚风捎来谁家煮面的香气,混着稻田的清香,在夏末的黄昏里酿成绵长的酒。井水依旧在夜间咕嘟冒泡,我知道,当第一片梧桐叶飘落时,夏天会化作井底的月影,永远荡漾在记忆的涟漪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