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碎成斑驳的银箔时，林小满正蹲在巷口数蚂蚁。六月的雨丝斜斜地穿过晾衣绳，把邻居王婶晒的蓝印花布洇成深色。她数到第七十三只蚂蚁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木门吱呀的声响。

父亲的工作室藏在巷尾的转角，褪色的"林记相机维修"木匾还挂在生锈的铁皮门楣上。十岁那年的雨夜，她就是踩着满地碎玻璃发现父亲醉倒在工具箱里的。玻璃是今早刚换的，碎碴在煤炉里烧得噼啪作响。她蹲下身，看见玻璃渣里嵌着半截老式胶卷，暗红色的颗粒像凝固的血。

"小满，帮我把这卷胶片冲洗了。"父亲总在黄昏时分推门进来，帆布鞋底沾满巷口的青苔。他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工装，袖口磨损的线头会勾住她的辫子。工作室里堆着上百台老式相机，海鸥、海鸥205、理光，还有台蒙着灰的徕卡，锁链在玻璃柜里生了锈。

去年清明，父亲在整理工具箱时突然昏倒。救护车鸣笛声刺破雨幕时，她摸到工具箱夹层里泛黄的相册。三百多张照片里，穿军装的父亲抱着襁褓中的她站在槐树下，背景是九十年代的居民楼。最新一页贴着张便签："等小满考上美院，就带她去照最后一组胶片。"

美院录取通知书寄到时，父亲的工作室已经变成拆迁办临时仓库。推土机轰鸣声中，她抱着那台蒙尘的徕卡冲进尘土飞扬的房间。拆迁队员递来铁锹："姑娘，这堆破烂早该清理了。"她死死抱住相机，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。

暴雨在七天后来袭。她蜷缩在仓库角落，用最后的手机电量拍下拆迁队烧毁相册的火光。焦黑的纸页在火舌中蜷曲，父亲年轻时的笑脸渐渐被灰烬吞没。手机突然震动，拆迁队长发来消息："林师傅的遗物在废品站，你父亲临走前托我保管。"

废品站铁皮棚里，生锈的相机箱压着张泛黄的工作证。背面贴着张便签，蓝黑墨水洇透了"林永昌"三个字。她颤抖着翻开相机箱，上百卷胶片整整齐齐码在防潮布上，最底下压着张黑白照片：穿白大褂的父亲抱着穿病号服的少年，背景是九十年代的医院走廊。

拆迁办来人取走相机箱时，她摸到箱底夹层里张照片。父亲站在美院台阶前，手里举着张空白相纸。雨滴在照片边缘晕开水痕，像滴未干的泪。她突然想起今早经过拆迁办，看见墙上有张告示："老槐树将移植至文化公园，树龄七十八年。"

梧桐叶落满文化公园长椅时，她抱着新冲洗的胶片坐在老槐树根下。三百多张照片里，父亲站在不同时空的街角：九十年代的居民楼前、新世纪的商场橱窗下、拆迁办的铁皮棚里。最新一张照片是空白的相纸，她把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夹进去，用父亲常用的红墨水写着："美院摄影系林小满，2023级。"

暮色中的老槐树沙沙作响，她抬头看见树冠间漏下的光斑像散落的星星。拆迁队来拆树根时，她突然举起相机。快门声惊飞一群白鸽，树根处露出个铁盒，里面躺着台老式海鸥205，镜头上系着条褪色的红绸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