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声里，外婆的竹篮总在竹篱笆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那些用青竹枝编就的篮子，边缘还留着经年累月摩挲出的细密纹路，像是时光在竹篾间刻下的年轮。每当看到竹篮里新摘的枇杷还沾着晨露，我总会想起外婆坐在老藤椅上编竹篮的剪影，竹刀在指间翻飞，细碎的竹屑落在青砖地上，像撒了一地星星。

外婆的竹篮编得极讲究。她总说竹篾要选三伏天晒得半干的青竹，这样编出来的篮子才不会变形。我蹲在竹筛前看她选竹篾，青翠的竹枝在她布满老茧的手里弯成弧度，刀刃沿着竹节轻轻一削，就剖出两片薄如蝉翼的篾片。竹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，她却从不扫去，任它们在风里打着旋儿，说这是"竹子给土地的谢礼"。编筐时她讲究"九宫格"，每编九个交叉点就要用麻绳固定，说这样篮子才经得起重压。有次我偷懒少编了两道，结果篮底刚装上刚割的青草就塌了陷，外婆笑着用竹刀挑开豁口："做活计要像做人，经不起推敲的活计经不起看客的眼。"

竹篮成了外婆传递智慧的容器。春分时她教我编竹篮，说"竹节要留三指宽，做人要留三分退"；谷雨时她把新米装进六角竹篮，说"尖角朝上，福气才不外流"；冬至时她用竹篮装腌菜，说"竹篮透气，日子才能透亮"。最难忘是七岁那年暴雨冲垮了院墙，外婆连夜编出十二个竹篮，把全家人的细软分装好，自己却蜷在漏雨的角落里用破竹篮接雨水。晨光微熹时，我看见她把十二个竹篮排成北斗状，说这是"给灾难扎的根"。

竹篮里还装着外婆的叮咛。她总把刚蒸好的米糕放进竹篮，说"竹香能镇住糖分"；装新茶时会在竹篮底部垫层竹叶，说"竹叶香能醒茶性"；就连装垃圾的破竹篮，她也会用红布条系在提手上，说"污秽也要有体面"。去年清明给外婆扫墓，我在她坟前摆了六个竹篮，装着腌菜、米糕、新茶和红布条，突然明白那些竹篮不是容器，而是她用竹篾写就的家训。

前些日子收拾老宅，在阁楼发现二十七个竹篮。最旧的那个篮底已经开裂，却还能看出外婆用麻绳细细缝补的痕迹。阳光透过天窗洒在竹篾上，我忽然听见二十七个竹篮同时发出细微的"吱呀"声，像是外婆在说："别嫌弃竹篮旧了，它记着四季的雨水，装过春的露水、夏的瓜果、秋的稻谷和冬的暖阳。"如今超市里塑料篮子泛滥，我却总爱把刚买的菜放进外婆的竹篮，因为竹篾的触感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，竹香里还藏着那句"做人要像竹篮，空处能纳百物，满处能载重"。

暮色渐浓时，我抱着竹篮去菜场。卖菜阿婆笑着接过竹篮："这篮子比塑料的透气，装菜还带竹香。"我望着篮中碧绿的青菜，忽然想起外婆临终前握着我的手，竹刀在床单上划出一道弧线，说："记住，竹篮的弧度叫'谦和'，做人要像竹篮，收放有度才不倒。"此刻晚风拂过竹篮的边沿，我仿佛又看见那个在竹影里编筐的老人，她把整个夏天都编进了竹篾的纹路里，把一辈子都盛进了竹篮的弧度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