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是清晨六点准时响起的厨房灯火，是校门口永远提前半小时等待的旧皮鞋，是深夜台灯下缝补校服时抖落的银发。她像一棵盘根错节的银杏树，根系深扎在生活的泥土里，枝叶却永远向着天空伸展。我总说她爱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棉布衫，领口磨出的毛边像她眼角的细纹，却总在换季时准时出现在我的衣柜里。

她的双手是部写满故事的老式打字机。指节处常年贴着膏药，却能在三分钟内把整锅红烧肉炖得酥烂脱骨。去年冬天流感肆虐，我高烧到39度，她背着我穿过三条街去诊所，后背被汗水浸透的棉布能拧出水来。急诊室彻夜的长明灯下，她用酒精棉球一遍遍擦拭我滚烫的脚踝，自己却把退烧药片全塞进我嘴里。直到凌晨三点，她才敢蜷在走廊长椅上小憩，醒来时发现我偷偷把退烧贴全贴在她手背上。

厨房是她的魔法实验室。晨光中，面粉在铁锅里翻飞成金色蝴蝶，葱花在热油里炸出琥珀色的星子。她总说"火候是面点的魂"，因此每个周末我都得陪她站在案板前，看面团在她掌心被揉成温顺的羊羔。有次我偷懒把面团揉得不够光滑，她罚我跪在灶台边揉了整整两百个面剂子。当最后一只元宝饺在沸水中浮起时，她终于笑着让我起来，手指却在我手心反复摩挲着教我揉面的手法。

书柜第三层最底格的樟木箱里，锁着半本泛黄的《唐诗三百首》。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"给小满十岁生日"，那是她年轻时用三个月工资换来的二手书。每个周末清晨，她都会用毛笔蘸着茶水在玻璃杯上写"宝剑锋从磨砺出"，然后让我对着镜子反复朗读。去年备考冲刺阶段，她把我锁在书房，用红笔在每道错题旁标注"小满需知：此乃天将降大任"。窗外的梧桐叶落了又长，书桌上那杯永远写不完的茶水，最终凝成我考卷上工整的楷书。

前些日子整理旧物，翻出她年轻时的舞会照片。十八岁的她穿着宝蓝色旗袍，裙摆上缀着银线绣的并蒂莲。照片背面写着"1987年国庆节，小满百日"。原来那些被我认为土气的碎花围裙，是裁自她当年舞会裙的边角料；那些絮叨的"多吃点""慢点走"，都源自她年轻时在纺织厂劳模表彰大会上的发言。此刻望着镜中鬓角新添的霜色，忽然明白她为何总说"日子就像织布机，梭子向前一寸，就多一分光景"。

母亲节那天，我按照她教的方法包了三十个荠菜饺子。蒸笼冒起白雾时，她正戴着老花镜研究我新买的电子秤。当第一笼饺子端上桌，她突然红了眼眶："这皮儿...这馅儿...跟当年我给你包的一模一样。"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好，我忽然读懂了她珍藏的那本旧书里夹着的干枯银杏叶——每道叶脉都是岁月的刻度，而她始终站在时光的原点，用皱纹里的故事编织着永恒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