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穿透薄雾时，我总爱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，看晨露从青石板路上蜿蜒成溪。这条青石板路从村东头延伸到镇上，石缝里钻出的三叶草沾着露水，石板上深深浅浅的凹痕是百年前挑担人留下的。家乡的清晨像浸在茶汤里的青瓷碗，青灰色的瓦檐下飘着柴火香，老井台边的水桶正被木勾轻轻提起，叮当声惊醒了蜷在石缝里打盹的麻雀。

如果说村口的石板路是家乡的筋骨，那么村西头的小河就是它的血脉。这条蜿蜒的河道将村庄分成两半，春汛时碧波漫过田埂，秋收后水面上浮着金黄的稻茬。记得去年端午，我跟着阿婆在河边洗新摘的艾草，她教我辨认河底的鹅卵石："看见那些带着螺旋纹的，是前朝战船沉来的。"夕阳把水波染成琥珀色时，河对岸飘来艾草糍粑的甜香，混着芦苇丛中白鹭振翅的声响，在暮色里织成细密的网。

家乡的四季都在老槐树的年轮里刻下印记。春分时节，树梢挂满粉白的槐花，整条街都浸在蜜糖般的香气里。孩子们举着竹竿敲打花枝，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，像铺了一层会呼吸的绒毯。夏至的雷雨总在黄昏突然造访，雨点砸在瓦片上敲出急促的鼓点，雨帘中可见闪电在屋脊间游走，惊得鸡群扑棱棱飞向屋檐。秋分后晒谷场铺满金黄的稻谷，老人们坐在竹椅上剥毛豆，笑声惊飞了正在偷吃的麻雀。冬至的雪一下就是半个月，屋檐挂满冰棱，孩子们用松枝蘸雪水在石板上写名字，冻僵的手指握着笔杆，却笑得像偷到糖果的孩童。

最让我魂牵梦萦的，是那些藏在街巷深处的烟火气。村东头的豆腐坊总在清晨三点就响起石磨转动的声响，石磨与石槽的撞击声穿透薄雾，惊醒了守夜的老黄狗。王婶的油条摊前永远排着长队，她左手翻面，右手撒葱花，油锅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银发。最难忘的是腊月二十三的祭灶日，家家户户蒸米糕，蒸笼掀开时白雾腾空，混着芝麻糖的焦香直往人鼻子里钻。我常趴在灶台边，看阿嬷把糖瓜抹在灶王爷的画像上，她笑着说："糖瓜黏住嘴，灶王爷不告状。"

如今站在老槐树下，我总想起前些年在城里看到的高楼大厦。玻璃幕墙倒映着匆匆的身影，外卖骑手在车流中穿梭，霓虹灯把夜色烫出窟窿。但每当夜深人静，那些石板路上的回响、河畔的蛙鸣、晒谷场的月光，就会像老槐树的根系，悄悄攀上我思念的缝隙。前日回乡，发现村西头的小河清了，河底铺满细沙，几个孩童在浅滩抓螃蟹。对岸新修的木栈道蜿蜒入水，倒影里依稀可见百年前洗衣妇人的身影。

前日整理旧物，翻出小学时写的日记："我的家乡是青石板铺就的梦。"如今才懂得，那些石板路丈量过多少代人的脚步，小河里倒映过多少次升起的月亮。或许每个离开家乡的人，都是带着一方水土的碎片流浪。就像老槐树每年落叶又抽芽，我们的根始终埋在故土里，只要春风吹过，就能听见新芽破土的声音。

暮色渐浓时，我蹲在老井台边，看井水映出自己鬓角的白发。井壁上的青苔又厚了些，像岁月留下的茧。阿婆说这口井有三百岁，井水从不会枯竭。或许家乡就是这个永远涌流的泉眼，无论我们走得多远，只要想起青石板路、槐花香气、河畔的月光，就能在记忆里打捞出永不干涸的清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