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，黏在老槐树的枝叶间。我蹲在巷口石阶上剥着石榴，深红色的籽粒滚落在青砖缝里，被晒得发烫的砖面烫出细密的水珠。奶奶拄着竹扫帚从巷尾走来，布鞋沾满泥点，发髻上那朵褪色的栀子花沾着草屑，在秋风中轻轻摇晃。

"囡囡看，这石榴树今年结得可好？"她蹲下身，枯瘦的手指抚过树皮上的沟壑，"记得你小时候，我总把熟透的石榴埋在树根底下，等来年春天再挖出来。"我仰头看着她眼角的皱纹，那些沟壑里似乎还嵌着二十年前埋下的石榴籽。奶奶从布袋里掏出个蓝布包，层层叠叠的油纸里裹着个青瓷罐，罐口还系着褪色的红绸带。

那天清晨，我们推着二八自行车往城郊的枫林去。车筐里码着奶奶特意准备的食盒，里面除了她手作的桂花糕，还塞着半罐腌了三年的雪里蕻。晨雾还未散尽，奶奶突然刹住车，从车头筐里摸出个铁皮盒，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玻璃瓶，每个瓶子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："清明雨前茶""立夏第一茬蚕豆""秋分打下的新米"。她拧开其中一个瓶盖，陈年普洱的茶香混着露水气息扑面而来，在晨光里氤氲成淡青色的雾。

行至半山腰时，山道被暴雨冲出个深坑。奶奶硬是背着比我高半个头的竹编箩筐，一寸寸试探着走。箩筐里装着她连夜晒的柿饼，在颠簸中滚来滚去，沾满了泥浆。我蹲在路边帮着扶筐，忽然发现她后背的汗渍已经和柿饼的糖霜融成一片。山风卷着枯叶掠过耳畔，远处传来采药人沙哑的吆喝，混着松涛声在山谷间荡开。

正午的枫林像打翻的调色盘，赭红、绛紫、橙黄层层叠叠。奶奶突然指着树梢喊："快看！"顺着她颤巍巍的手指望去，三只松鼠正抱着松果打转，其中一只的尾巴尖还沾着晨露。我掏出早上剥的石榴籽撒向空中，红玛瑙般的籽粒在阳光下划出抛物线，恰好落进松鼠爪间。奶奶从布袋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烤红薯，掰开时热气裹着焦糖香扑面而来，烫得我直哈气。

归途经过溪涧，奶奶突然停下脚步。她弯腰从水里捞起块青石板，石板上不知何时多了枚蝉蜕。我们坐在溪边的石头上，她用绣花针挑开蝉蜕的空隙，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丝膜。"这是去年夏天，你爹在溪边钓鱼发现的。"她摩挲着蝉蜕的纹路，"他说蝉要脱壳才能飞，人也是。"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溪水带着碎金流淌，奶奶的银镯子在石板上碰出细碎的声响。

暮色四合时，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在石板路上。车铃叮当惊起一群白鹭，掠过晚霞染红的屋檐。奶奶从蓝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，层层剥开竟是块用荷叶裹着的菱角。她教我如何用牙齿轻叩菱角的尖角，"听见里面的水声了吗？这是夏天荷塘的雨声。"晚风送来远处炊烟的香气，混着菱角的清甜，在唇齿间漫开。

到家时天已擦黑，奶奶却执意要生火煮枫叶粥。她从灶膛里掏出个陶罐，罐底沉着去年埋的柿饼，已经长出粉红色的霉斑。我蹲在灶台边添柴，看着火光在她脸上跳动，那些沟壑里仿佛又浮现出二十年前埋柿饼的情景。粥香混着柴火味在屋里飘荡，奶奶用竹筷敲了敲碗沿："这粥啊，就像人生，总要经历些苦涩，才能熬出甜味。"

月光爬上窗棂时，我枕着奶奶的膝盖睡着了。她哼着走调的童谣，手指轻轻摩挲我额头的汗珠。梦里又回到那个暴雨冲垮山道的午后，松鼠叼着石榴籽跑向枫林深处，奶奶的银镯子在溪水中泛着微光，而陶罐里沉睡的柿饼正在黑暗中悄悄发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