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梧桐树在寒风中簌簌作响，灶台上咕嘟冒泡的砂锅正咕噜噜唱着歌。我踮着脚取下挂在门楣的腊肠，油亮的肠衣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，那是外婆用三根肋排骨熏了整整一百零八天的成果。厨房里飘来腊八粥的甜香，混着表弟刚烤焦的饼干味，在腊月二十三的晨光中织成一张温暖的网。

记忆里最清晰的团圆总与厨房有关。七岁那年的除夕，父亲第一次下厨蒸八宝饭，糯米在竹屉里层层叠叠，像座微缩的雪山。母亲把晒干的桂圆肉撒成金色的星子，我蹲在案板边偷吃甜酒酿，结果被外婆用沾着糯米粉的手拍开额头。"小馋猫，等饭熟了才能吃。"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，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开火星，把我们的影子投在糊着窗花的玻璃上。

去年春节的团圆饭却多了几分苍凉。表姐带着刚满月的女儿从深圳赶回来，行李箱轮子碾过结了薄冰的台阶，发出空荡荡的响声。小外甥女攥着奶奶的围裙带，把刚出锅的糖醋排骨全扣在餐盘里，溅了父亲一身酱汁。"妈，这是深圳新开的网红餐厅做的。"表姐笑着用纸巾擦拭他的脸，睫毛上凝着细碎的冰晶。母亲默默把排骨重新盛回砂锅，转身去厨房添了第三壶桂花酿。

城市化像把锋利的剪刀，把我们的根系剪得七零八落。三叔在东北开物流公司，每年春节前夜才带着儿子视频通话。屏幕里五岁的侄子举着冰棍，塑料棍上的水珠连成晶莹的溪流。"爸爸，你上次说的东北雪是不是像棉花糖？"孩子的问题让三叔的喉结滚动了两下。母亲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肉，父亲把手机架在蒸笼上，让热气模糊了屏幕里的雪花特效。

但总有些东西比距离更坚韧。上个月探亲，发现父亲在阳台种了二十盆水仙。青瓷盆里，雪白的花苞像含羞的少女，在零下五度的寒风中倔强地舒展花瓣。"你奶奶生前最怕冷，"父亲用冻得通红的手指轻点花茎，"她说水仙是春天的信使。"暮色中，表弟的无人机掠过屋顶，航拍镜头里，二十多盆水仙在暮色中拼出"团圆"二字，花瓣上的冰晶折射着七种颜色的光。

除夕夜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时，我正帮母亲贴窗花。金箔剪成的鲤鱼在红纸上摆尾，母亲突然握住我的手："这双手，虎口有茧，指甲缝里有墨，但贴起窗花来，还是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。"她眼角的皱纹突然加深，像揉皱的宣纸上晕开的墨迹。我低头看着自己贴歪的鲤鱼尾巴，突然明白团圆不是简单的物理回归，而是灵魂在时光长河中的彼此认领。

当零点钟声响起，整栋老宅的灯光忽然都亮起来。视频通话的提示音此起彼伏，三叔的无人机送来东北的红肠，表姐从婴儿车底层抽出冻硬的糖葫芦，父亲端出砂锅里的八宝饭。蒸汽升腾中，四十二张面孔在屏幕里重叠，窗外的烟花在玻璃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图案，而那些被岁月揉皱的温暖，正在滚烫的米粥里重新舒展成圆满的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