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雨丝斜斜地织成细密的帘,我蹲在厨房的案板前,看着祖父布满皱纹的手将面团揉成圆球。面粉簌簌落在他的藏蓝工装裤上,像落了一层薄雪。这个场景总让我想起十二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下午,那时我正坐在自行车后座上,祖父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棉布衬衫渗进我的后背。
那年我七岁,祖父用攒了三个月的退休金给我买了辆凤凰牌自行车。车铃是铜的,骑起来会发出清越的声响。记得第一次推车出门时,车把在青石板路上打滑,我急得直跺脚。"慢点,看前面。"祖父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,轻轻柔柔地裹住我发颤的肩膀。他总说车头要像老鹰望天空,车尾要像老牛走田埂,可我总把车骑成疯了的野马。
真正让我记住祖父教骑车的方式,是在那个暴雨突袭的黄昏。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,祖父把自行车支在屋檐下,让我坐在车斗里练习平衡。雨水顺着他的银发往下淌,顺着他的蓝布衫往下淌,可他的声音依然温和:"记住,车不是用来征服的,是跟着心跳一起走的。"我死死攥住车座两侧的横杆,忽然发现祖父的手掌比车把更稳,比车铃更响。
转折发生在立秋后的第一个周末。祖父把车推到村口的晒谷场,让我独自尝试骑行。风掠过晒得松软的稻谷堆,扬起细碎的金尘。我像离弦的箭冲了出去,车头猛地一歪,整个人摔进稻茬里。膝盖擦破的伤口渗出血珠,混着稻壳在泥地上开出一朵朵暗红的花。祖父冲过来时,我正盯着他手背上的老茧,突然发现那些凸起的纹路里藏着细小的裂痕,像干涸的河床。
"疼吗?"他蹲在我身边,用草茎给我擦伤口。我摇摇头,却把脸埋进他带着汗味的衣领里。祖父的喉结动了动,像吞下了什么苦涩的东西。"那年你爹学车,摔得比你还惨。"他突然说,"流的血把晒谷场都染红了。"我这才注意到他工装裤上的暗红痕迹,在暮色里像道褪色的伤疤。
后来我才知道,祖父当年教父亲学车时,父亲把车骑进了水沟。祖父背着他走了两里地,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在晒谷场角落里躺了三年,直到我出生才重新启用。车铃上的铜锈被祖父用砂纸磨得锃亮,就像他总说"车铃响,人心安"的承诺。
现在每当我骑车经过晒谷场,总会放慢速度。稻茬已经长成齐腰高的野草,但车辙印依然清晰可见。祖父的自行车静静停在老槐树下,车座上落着几片金黄的槐叶。我摸了摸车铃,铜制的表面还残留着老人掌心的温度。风穿过枝桠发出沙沙的响声,恍惚间又听见那个被雨水泡皱的下午,祖父在教我骑车的秘密:"车不是用来征服的,是跟着心跳一起走的。"
雨不知何时停了,夕阳把云朵染成蜂蜜色。我推着自行车往家走,车铃在暮色中轻轻一颤,仿佛在应和着记忆深处的某个回声。祖父在厨房揉面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,面粉簌簌落在他银白的发梢,像撒了一头星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