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裹挟着潮湿的风扑面而来,我站在老宅的阁楼里,指尖抚过泛黄相册的塑料封皮。那张被岁月磨出毛边的照片静静躺在最中间,相纸边缘已经微微卷起,像被无数双手反复摩挲过的记忆。照片里,母亲站在开满蔷薇的篱笆前,裙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,我踮着脚尖站在她身后,手里攥着半截断了的铅笔——那是七岁那年的夏天,也是我人生中第一张自己"拍摄"的照片。
照片的背景是外婆家的菜园。青砖灰瓦的院墙上爬满紫藤,淡紫色的花穗垂落在斑驳的砖缝间,像给老房子戴了顶花冠。母亲穿着月白色的确良衬衫,衣襟上别着枚银质胸针,那是她年轻时在纺织厂获得的先进生产者奖章。我至今记得她转身时发梢扬起的弧度,阳光穿过藤蔓在她肩头洒下细碎的光斑,那些光点在胶片上凝固成永恒的星子。
拍摄过程充满戏剧性。那天我举着从学校捡来的半截铅笔当相机,踮着脚试图捕捉母亲在菜园里摘黄瓜的瞬间。母亲察觉到我的意图后,故意踉跄着撞向竹篱笆,鲜红的蔷薇汁液瞬间染上她的袖口。我慌忙按下快门,镜头里定格了她惊慌失措的表情与衣袖上绽放的刺青,后来这张照片被外婆戏称为"带刺的玫瑰"。
真正让这张照片成为永恒的,是它承载的时光密码。母亲在相片背面用蓝黑墨水写着:"1993年7月12日,囡囡的第一堂摄影课。"彼时她刚结束纺织厂的夜班,带着黑眼圈回家,却仍耐心教我辨认镜头里的光影。她指着菜园里蜷缩的蚯蚓说:"你看,它把土地当作画布,每道弯曲都是生命的笔触。"这句话如同种子落进我幼小的心田,让我第一次懂得观察世界的诗意。
二十年后的今天,当我带着单反相机重返老宅,菜园里的紫藤依旧攀附着旧墙生长。母亲已经退休多年,银发间夹杂着几缕白发,但眼角的笑纹里依然藏着年轻时的光。我们并肩站在同样的位置,她突然从围裙口袋掏出那半截铅笔:"还记得吗?这是你送我的'相机'。"阳光穿过紫藤花架在我们之间织出流动的帘幕,我按下快门时,镜头里捕捉到她眼角的泪光与嘴角的笑意——原来最美的照片,从来不是按下快门的瞬间,而是两个灵魂在时光长河里相互映照的涟漪。
阁楼的风忽然变得清凉,我轻轻合上相册。那些被岁月浸润的影像在纸页间苏醒,母亲在菜园里弯腰的剪影、外婆用针线修补旧旗袍的侧脸、父亲在晒谷场教我辨认星座的背影,所有散落的时光碎片都在这张照片的辐射范围内重新拼合。我终于明白,生命中最动人的画面,往往诞生于最平凡的日常:是母亲沾着泥土的袖口,是父亲烟斗里升起的青烟,是外婆纳鞋底时缠绕的银针,是孩童手中歪歪扭扭的"相机"。
暮色渐浓时,我带着装满照片的旧相册走进母亲的房间。她正在灯下修补我的旧书包,听见响动抬头时,窗外的晚霞恰好将她的白发染成金色。我们相视而笑,没有说话,只是将那张泛黄的照片轻轻放在她膝头。照片里的紫藤依旧开得正好,而母亲眼角的皱纹里,盛开着比花更美的光阴。